第10版:境界-品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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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曲阳关,一程风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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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一篇4 2017年10月18日 放大 缩小 默认        

一曲阳关,一程风雨

 

◆王开

如果王维的脚步抵达阳关,他就会知道,这片流沙之上的夕阳落得有多迟,光线有多美。可惜王维过惯了终南山居的优雅生活,受不得长安到河西遥遥两月之余的颠簸。他只能选择柳色青青的早晨,在飘洒的细雨中,与元二对坐于渭城的某间客舍,为好朋友设宴送别。

王维说,一旦出了阳关,再难遇上兄弟知己,你我且干了这一杯。

我觉得,王维的话语中并未夹带伤感,他应是充满向往的,心里头渴望赴实地考察一番。阳关,传诵着多少故事,长安街头的波斯商人,妖艳的胡姬,迥然于宫廷教坊的音乐,琉璃杯中盛的美酒,哪一样不牵连着阳关?他们和它们,涌入长安越多,越诱惑着王维的心,他梦想有一天站在阳关之上,望着西域的商贸马队蜿蜒而来,那是怎么样的人生体验。然而,倘若将想法付诸行动,他又难免胆怯,他知道,这一切美好的背后,是战争,战争,战争。所以,阳关唯许元二去,他乃武人,镇守边关职责所在。

王维这次送别元二,后续发生在历史中戛然而止,无法再获悉元二履职后的一丁点消息。

想必元二在阳关是做过短暂休整的,他需要清洗漫长旅途沾染的风尘,呷一杯浓茶,理理思绪,平复一下情感的波涛;出了阳关再往前,意味着戈壁、绿洲,他要攒足精神,从容应对即将面临的考验。当元二迈着标准的将军步伐穿过松弛的流沙,站在霍去病留下的烽燧之下,那黄昏笼罩下的阳关,令他震惊,暗道:摩诘,你不来,委实一生之憾!

是的,倘若王维多一份坚韧,同元二一起到达阳关,亲历一次长河落日、大漠孤烟,我毫不怀疑他会吟哦出一首比《送元二使安西》更出色的诗,让后世人每读一遍,便热泪难抑。我亦相信,开元时代阳关的天空更通透,关外流淌着水渠,灌溉胡瓜、葡萄、李广杏,水果的甜味挂在每一位旅人的嘴角,弥漫在空气中。

元二见到的关隘傍晚,也与我见到的景象重叠,那些沙子闪着一粒粒金光,堆积成丘,一轮巨大的太阳与它们形成夹角,万千条斜线像织布机上的经纬,绷得紧紧的,刺穿每颗沙砾的内核,渗入神秘的地壳中去。再看那夕阳,放射着平生所见的最惊心动魄的红,又在统一的色系中一丝一丝渐变、加深,如同古老的扎染,从植物的靛蓝里捞出来的魔幻。那些光看起来是静止的,悬在沙丘和孤独的烽燧之上,构成奇特的光影造型。烽燧至少有一半披着红光,另一半呈青色、淡橘色、橘色,凛然而凄美。光甚至将远处沙丘的脊线也勾勒出一条微微的靛青来,像青衫长髯的画家,捏着一根鼠尾笔,蘸一点淡墨,在得意之作的顶端留白处,拖出一条狡猾的曲线。

我看那夕阳对色彩的精准把握,是任何一幅画、一张摄影难以实现的,企图把自己也嵌入这景致中去。同时也明白,这轮夕阳每时每刻都在移动,等它完全绕到烽燧背后,一切皆枉然。于是,我疾疾加快脚步。越急,烽燧和夕阳似乎离我越远,脚下的沙粒也在起反作用,粘连着鞋底,硬拉着我陷进两只深深的脚窝,低头找时,又无踪影——这是流沙的力量,迫使你臣服、适应,方可行进得更快。

气喘吁吁地折腾半天,终于赶在夕阳落尽前,手脚并爬上了烽燧矗立的沙丘。那一刻,平常心跳过缓的我猛然发作,大脑空白,浑身酸麻——不费力爬上来,你就不知阳关的气质啊!哪里是胡笳幽咽野狼悲嗥,哪里是渡沙累月断人烟,分明是冷月星河之下,风雪猎猎,将军胸口憋出的一声长啸,一舞剑气动四方的舍我其谁。

王维不来,端的错了。否则,他理想中的山水田园,定让位于雄浑豪迈的边关大漠。

铁栏杆隔开我和烽燧的距离,但隔不断我的目光,仰望垒筑千年的大汉遗作,于干硬的黄胶土和阵阵尘烟中,我辨出疲惫不堪的张骞,背负经卷的法显,喜欢记录的马可·波罗,辨出苏轼、苏辙、寇准、辛弃疾、黄庭坚。一一细数过来,阳关,永远属于意志超拔者、冒险家,代表着财富、沟通、合作、和平,它是文人们浪漫的现实主义之源,有阳关在,“ 塞草烟光阔,渭水波声咽 ”的诗歌就在长安深情的纸页中誊写,在长安大街小巷的琴曲中传唱。而较之王维们,我是幸运的,因我从他们的梦境和呓语中走出,亲眼目睹了无数人想象的阳关。虽然,它不再是那个“东西二十步,南北二十七步”的阳关,但它的根基尚坚固,像一棵三千年的胡杨,根须向下,精神向上,除了它自己,别人休想扳倒。

我痴傻傻地站在沙丘上,张开目光挽留渐渐退隐的夕阳,直到它沉下去,剩下一个广大的空间,周围的沙丘变矮,黑黢黢的烽燧兀自高大。

当始于广州、福建的中国商船扬帆驶向大海,开辟出新的贸易航道,中国的瓷器、丝绸、茶叶,不再依靠慢悠悠的驼铃摇响,而是整船整船地运往海外,烙着东方古国的胎记,出现在国际市场。中西方文化的彼此映照,换了一种手段,阳关三叠的歌声日渐式微,渭城的送别酒宴一天比一天稀少,兴旺一时的客舍摘牌歇业。

汉唐宋元的感怀在大明天子的漠视中崩塌,朱元璋的子孙们起初也对海上通道抱有浓厚兴趣,甚至派遣郑和率领庞大的船队,穿越西太平洋和印度洋,架起中国和东南亚、东非的桥梁。尴尬的是,组织周密的大航海畅通了中国对世界的贸易之路,但大明天子们却极其厌烦这宗交易的衍生品:走私和海盗。于是,他们咬牙跺脚,实行海禁。令我们匪夷所思的,这个时期的文人也改弦易张——他们自忖翻不过诗词的烽燧,干脆另辟文学之路,放弃了诗词的衣钵。然而他们的小说太幼稚,思想修养也和前朝拉开差距,所以无论郑和大航海多么具有创新性的突破,撬动多么繁荣的国际贸易,他和他的船队有多么顽强的探险精神,明朝的文人堆里再也寻不出一个王维,以一首诗的容量,记录下这个创举。甚至也出现不了一个文学家,专门写一本海上丝绸之路的传记或者小说。因此,对中国乃至世界影响深远的郑和七下西洋,最终只写成民间故事《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》。

大明天子当然想不到海禁意味着什么,当他们得意于清除海盗和走私的时候,马可·波罗游记在欧洲人心里发酵已久,有一天,他们再也忍受不了东方色彩的酷炫,终于祭起开埠的旗帜,迫使闭关的中国敞开门户。

自我封闭,是中国走向没落的开始。这枚苦果,我们吞噬近百年。

阳关收拢最后一束灰调子,黑决意下沉。冷气从四面八方摸上来,阴险地实施偷袭。才刚十月,阳关就冷得异常凌厉,即便我这不畏寒的东北人亦觉得难抵消。是的,必须走了,再不走,我会迷失。

我快速从沙丘小跑下来,跑过空旷的关隘,经过那座小型的博物馆。那馆里陈列着各时段的战报,某年某月某时,几百数十匈奴来犯,某将军某都尉率兵迎击,在一根根竹简上写得清清楚楚。沙盘上微缩着阳关至玉门关的长城走向,阳关通往西域、中亚、中欧的路线,以及那些出土的箭镞、刀剑,各种形状的冷兵器。在爬上烽燧之前,我一一看个仔细;告别时,我还想再进去看一看,阳关虽离我数千里,若放在西汉的时空背景下,关系何其紧密呀。当年的天下二十四郡,河西与东北山水遥遥,河西积极防御匈奴,东北正恩泽高句丽,西汉对高句丽软硬政策的奏效,方能腾出精力对付匈奴。倘若东北局势不稳,河西何以镇守呢?窃以为,河西与东北的地缘关系,不以北线长城划分,而在中原王朝的一盘大棋上,移一颗子,动千钧。

不过,再看一遍博物馆成了我的奢望,太晚了,阳关景区的工作人员已经下班了。我安慰自己,且存一份念,时不时翻捡出来,回忆一下那烽燧、夕阳、满天满地的沙子,也是一种敬意。

阳关的魅力果真如我预想,匆匆一见之后,便再也无法忘记它。手机里存着几百张照片,删减一次又一次,但阳关,一张没舍得删。阳关入夜前的样子,也一直在我脑海里转呀转呀转。

有一天,当我看到“一带一路”四字的时候,莫名激动起来,上网检索“一带一路”地图,果真如此,新丝路经济带的重要方向首先定位西北五省区,陕西、甘肃、青海、宁夏、新疆,沿着这条线走下来,依序是中国—中亚—俄罗斯—欧洲;中国—中亚—西亚—波斯湾—地中海; 中国—东南亚—南亚—印度洋。这可不就是当年的长安、河西走廊、西域,然后出南亚、西亚、北非和欧洲的大致路线。再观海上新丝路的重点方向,一是从中国沿海港口过南海到印度洋,延伸至欧洲;二是中国沿海港口过南海到南太平洋,这不也吻合并延伸了郑和的西洋线路。

中国希望与世界互联互通,中国愿意拥抱世界的热情,皆由这“一带一路”传达。新的一带一路,与绵延千年的古代海上丝路相比,区别在于其所处的时代﹑合作模式﹑发展愿景,反映当今中国的精神风貌和开放包容。美国库恩集团主席罗伯特·库恩说:“未来当后人翻开历史书的时候,他们会看到‘一带一路’倡议是中国更主动参与世界经贸发展和文明融合、邀约各国共同发展的壮举。”

读到这段话,我脑海里闪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,中国,是时候谱写一首新的阳关曲了。

作者简介:

王开,中国作协会员,抚顺市作协副主席。著有《众神的河流》《马背上的江山》等作品。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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